800里清江,从利川齐岳山发源,穿越高山峡谷,在宜都陆城汇入浩瀚长江。
青林寺,宜都清江边的一个小渔村,村民世代以捕鱼和农耕为生。
1998年,清江高坝洲水电站库区蓄水。江水上涨80米,淹没村里大部分农田和房屋。
后靠的移民,重新将生活的希望投向清江——用网箱养鲟鱼。
青林寺村拥有5公里清江岸线,高峰时全村养殖网箱面积24万平方米,120多户村民参与养殖,约占全村40%。
密密麻麻的网箱日渐失控,清江生态一度失守。
清江,病了。
2016年,“共抓大保护,不搞大开发”,为长江生态环境划出红线。
清江宜都段,78.4万平方米网箱、478户渔民全面退出清江。
鲟鱼和渔民都上了岸,将如何与绿水青山走向和谐?
“失控”的鲟鱼
70岁的廖全本,高坝洲库区蓄水前以种地为生,家里种有五六亩柑橘,一年收入1万多元。
田地被淹后,他向政府申请3万元水产养殖免息贷款,支起6个网箱养鱼。
2003年,一条不寻常的鱼“游”进村里。
它古老,庞大,体长可达数米,重百斤,体型是家鱼的十倍。身价,亦为十倍。
有人跟他讲:这是鲟鱼,鱼卵制成鱼子酱后,“可像黄金一样论克卖”。
将信将疑的廖全本,花钱购入2000尾鲟鱼苗,投入网箱。尽管当时并不懂鲟鱼养殖技术,鱼苗损失过半,但3个月后出手,仍赚几千元。
尝到甜头后,廖全本将家中所有本钱都押进鲟鱼养殖。6个网箱,逐年翻至60个,养殖高峰一年纯收入30多万元。“够盖一栋房”,他说,“我只算小户,村里挣几千万的大户好几个,挣几百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。”
鲟鱼对水质、水温、流速和溶氧度十分敏感。清江水温常年不高于23℃,水质清澈,水流平缓,成为鲟鱼生长的“黄金温床”。
一时间,种田的、养殖的、经商的,蜂拥扑向清江。
“最疯狂的时候,清江500米宽的河道,中间航道被网箱挤得不足200米宽。”青林寺村党总支书记廖丰说,许多渔民吃住都搬到江上,鱼饲料、排泄物,以及生活污水,全部直入清江。
日日复年年,加上矿山、生活废水等其他排污,2015年前后,高坝洲库区个别断面水质一度降至劣五类,水又黑又稠,几里地外能闻到一股腥臭。
“水坏了,鲟鱼身上都长毛,每天眼睁睁看着死几百斤。”廖全本回忆。
拆网箱不拆产业
2015年,宜都市委市政府决定:全面清除境内长江、清江和渔洋河养殖网箱,从根本上解决水环境污染问题。
上岸之前,清江库区鲟鱼养殖量已占全国近三成,鱼苗、饲料、技术、加工、销售等上下游企业不断发展。
“鲟鱼是一个好产业。问题不出在鱼身上,而在于发展方式。”宜都市委书记谭建国表示,宜都是长江、清江两个一级流域的交汇之地,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,既是时代课题,也是宜都的责任。
为解决鲟鱼产业发展和渔民生计问题,宜都提出“拆网箱不拆产业”,推动“鲟鱼上岸”。
宜都发出《致网箱养殖户的一封信》,给渔民做思想工作,让大家明白不能图一时之利、断子孙饭碗。
同时,水上网箱养殖面积丈量和设施清点编号工作全面展开,制定政策,明确补助标准。
2016年7月19日,连续3天特大暴雨,清江全流域水位暴涨,加上上游电站洪水下泄,高坝洲库区水位陡增。下午3点,村干部到江边紧急疏散养殖户:“上游洪峰来临,隔河岩库区要开闸泄洪,大家赶紧撤退!”
养殖大户廖斌远当时的鲟鱼养殖规模已达2000多万元,网箱300多个。
奔腾而下的洪水,最终吞噬了他所有的网箱。“眼睁睁看着十几年的心血一夜被洪水冲走,非常绝望。”他至今忆起,仍会哽咽,“人终究还是要顺应自然”。
疯狂无序的“鲟鱼热”,带着清江之殇,在这场“7·19暴雨灾害”中,戛然而止。
“受灾让大家看到了不可控的风险,也加速了渔民上岸的进程。”宜都市水产服务中心主任王德胜说,为引导渔民转产,宜都出台库区网箱养殖受灾户救助和扶持办法,以及多项产业政策,不断加大清江沿线红花套、高坝洲、五眼泉等乡镇基础设施建设力度,围绕鲟鱼产业发展,推进农旅融合。
2018年,高坝洲镇天平山村,规划面积1650亩、计划总投资超过20亿元的清江鲟鱼谷,在清江边动建。世界最大的单体室内工厂化鲟鱼养殖车间,横空出世。
新“鲟鱼大王”
湖北清江鲟鱼谷特种渔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季坚义,是有名的“鲟鱼大王”。
2月23日,走进天平山村的清江(宜都)鲟鱼谷养殖基地,现代化鲟鱼工厂一望无际,欧洲鳇、达氏鳇、西伯利亚鲟、杂交鲟等26种不同鲟鱼在水中游弋。该公司养殖鲟鱼110多万尾,其中相当一部分,是原清江库区网箱上岸的鱼。
“这里是清江鲟鱼的新家。”季坚义带湖北日报全媒记者走进车间。重达数百斤的鲟鱼,成群穿游,不时与人亲近。
季坚义介绍,基地全部从清江提水,在水质、流速、水温和溶氧度上完全模拟清江流域生态。
“趴在水底的那条是基地的鱼王,长2.86米,重720斤,已经26岁。旁边游过来的那条白色鲟鱼极为珍稀,我叫她白雪公主。”季坚义如数家珍。
以往,清江高坝洲库区鲟鱼产量约为1万吨,目前鲟鱼谷已接近这一规模。
鲟鱼谷养殖技术负责人刘忠兴,上岸前曾是清江鲟鱼养殖户。
“养法完全不一样了。”他感慨,网箱养殖比较粗放,受环境影响,也污染环境。如今鲟鱼住在“豪华套间”里,四季恒温恒湿,24小时监测。“光是连接基地与清江的水循环系统,就花了2000多万元!”
他兴致勃勃指着鱼池旁的微生物循环净化池说,池中的无纺布上,喷有微生物菌种,用的是德国拜耳的技术。鲟鱼的排泄物和污水通过高氧打入循环池,用来养微生物,活体菌种长大后像一朵朵白木耳,变成鲟鱼的美食。
“1000多个鱼池,每个都配有微生物净化系统。”他介绍,鱼池水从这里过滤后,还要经过一系列净化,达到二类水质才能回到清江。
上岸之后,很多渔民都和刘忠兴一样,到鲟鱼谷或其他养殖企业工作。
春日暖阳下,基地屋顶的20多万片太阳能光伏板,正源源不断为7个养殖车间提供电能,一年可发电420万千瓦时。
2016年以来,宜都共发展鲟鱼养殖企业5家,年产值超过2亿元,解决就业千余人。
走向“三产融合”
渔民上岸后,部分去了鲟鱼养殖企业,部分外出打工,还有一部分就地吃“旅游饭”。
2月27日,记者在青林谜镇景区见到60岁的廖斌远,他如今的身份是“谜园小轩”的民宿老板。民宿联排5栋楼,都是廖斌远和村民利用家中闲置房打造的,白墙镂窗,鸟语花香。
“青林寺不仅是鲟鱼大村,还是拥有国家非遗文化的‘中国谜语村’!”他自豪地介绍。
廖斌远将民宿挂在美团上,旅游旺季一间房租138元。尽管收益不比养鲟鱼,但他很满足:“从养殖业到服务业,大家都在努力适应、转变”。
在位于宜都红花套镇的清江鲟鱼谷特种渔业有限公司加工车间,工人们正将乌黑亮丽、颗粒分明的鱼子酱,按照不同等级进行精拣和分装。
每天,有超过1万罐鱼子酱从这里发出。7天后,这些鱼子酱将出现在欧洲、美国、中东等地的米其林餐厅,以及北京、上海等城市的高端餐厅。
过去,伊朗和俄罗斯是鱼子酱主要出产国。如今,世界70%的鱼子酱来自中国,宜都占全球份额的30%。
今年前两个月,该公司全球订单是去年同期的3倍,年生产能力已突破100吨。
在天平山村,村口石磨盘上的“鲟鱼小镇”,宽阔的“鲟鱼观光路”,活灵活现的鲟鱼墙绘……鲟鱼文化随处可见。
高坝洲镇党委书记胡文渊介绍,清江鲟鱼谷正在筹建全球最大的鲟鱼产业博览馆,游客可在水中沉浸式“与鲟共舞”。
近年来,随着宜都“两江一河”综合治理不断深入,长江、清江、渔洋河流域生态环境持续向好,清江宜都段水质常年保持在二类以上,中华秋沙鸭连续9年飞临宜都越冬。
春日清晨,站在青林寺村昔日的鲟鱼养殖岸边眺望,一池清碧,雾笼清江。